学者研究 | 冷战与福音移民：1950-70年代地方教会的跨太平洋流动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以来基督教从全球北方向全球南方发生了重大的转移。1900年，超过80%的基督徒生活在欧洲和美国；但随着西方教会的衰落与同期非西方教会爆炸式的增长，如今三分之二的基督徒生活在全球南方，只有三分之一生活在全球北方。

不仅如此，这一变化也越来越多地反映在全球传教士的队伍——越来越多的宣教士来自全球南方，其中就包括了韩国、非洲和拉丁美洲的宣教士，而他们也对西方教会和社会产生了进一步的影响。

那么，作为全球南方的中国教会是否也可以成为影响西方教会和社会的一员呢？

对此，剑桥大学的徐颂赞在《中国基督教》杂志2025年度会议上讲解了自己最近的研究，他认为地方教会在冷战后的跨太平洋流动会是一个很好的案例。

全球南方基督教的崛起

整个二战以后的世界基督教领域有一个大的趋势：全球南方基督教的崛起。与之而来的也有一个热点——“逆向宣教”——从全球南方出发的本土基督教扩散到西方社会。这与宗教改革以来以欧洲和北美为中心的宣教方向有所不同，全球南方的宣教通常是通过移民、主动教会的扩展、留学、经商的方式进入西方社会，并与西方基督教形成新一轮的碰撞和宗教与社会的影响。

而关于这一大主题主要是以非洲、拉美、韩国的宣教为主的研究，而中国基督教领域内大量的研究是关于华人移民教会内的，很少有跨越华人教会进一步影响西方社会和教会的。

徐颂赞说：“地方教会是一个非常好的案例。它是发源自中国，而根据2021年的数据已经拓展到了全球150多个国家。从这个案例中，我们看到在整个全球南方基督教崛起宣教的过程中，中国基督教是如何流动到西方，并针对美国白人公民进行宣教。什么样的地缘政治与宗教处境，塑造了中国教会‘逆向宣教’的流动，有哪些文化冲突、适应与神学辩论。”

地方教会的流动

根据一份数据表明，1948-1949年地方教会已经发展了600多处，并分布在全国30多省份。

“在49年后，倪柝声有一个策略，他和主要同工留在中国大陆，但同时向海外派出同工。”徐颂赞说：“倪柝声将国内的地方教会分为十个大区，并推行福音移民，萧山地方教会300多人移民到江西建立福音农场和教会。”

“另一个方面，他把早期同工派去香港和台湾，其中派李常受一家移民台湾。地方教会中也有一些西方人同工回到美国建立教会。49年以后，地方教会的同工在国内外流动，但是其实倪柝声并没有规划过地方教会在西方的发展，他的规划只是局限在香港和台湾。”

起初，倪柝声并不想派人去美国，他觉得美国很物质化，相比较而言他更加欣赏英国，也与英国圣公会、浸信会和弟兄会等有更强的连接。他也曾两次访问英国。然而事实却是地方教会竟然在美国发展起来了。

那么，二战后为什么地方教会的流动方向主要是美国，而且在美国形成了几百个教会？

徐颂赞分析说：“这和二战后地缘政治的格局有非常大的关系。”

1949年，台湾地方教会约有300-500人，而到1955年他们已经达到了5万人的规模，在6年时间内一跃成为了仅次于台湾长老会的台湾第二大教派。现在台湾地方教会仍有受洗的信徒30万人，而活跃的信徒人数约有12万人。

“在美国最早回国的宣教士是单覃恩（Thornton Stearns）。”徐颂赞说：“他到了纽约，当时在纽约聚集了很多从中国大陆过来的地方教会移民。1952年江守道开始在纽约进行服事，但当时他们在纽约的聚会是和英国史百克的教会是息息相关，并没有形成自己的教会。直到1958年，他们形成了相对独立的地方教会的聚会。李常受则是1962年到美国建立了地方教会。”

“二战后的地缘政治格局——台湾到美国形成了自由世界的联盟。很多从大陆到台湾、又从台湾到美国的地方教会人士聚集在美国，形成了自己的教会。”

书报宣教

“在美国的地方教会，不管是江守道的分支还是李常受分支，他们一开始就有大量的中国人和美国人一起聚会，这得益于地方教会对书报和翻译的重视。”徐颂赞介绍道。

最早在1930年代，地方教会就已经有了自己的英文著作，而大规模著作的翻译和出版是在1950年代。

江守道在纽约建立了一个出版社，名为“基督徒出版社”（Christian Fellowship Publishers, CFP），专门用来翻译和出版倪柝声的著作。而这些著作的封面都使用的是中国画，来突显出这些著作是来自东方的，带着中国文化的印记。

李常受则成立了水流职事站（Living Stream Ministry, LSM）。1963年在洛杉矶建立了刊物——《水流》杂志（The Stream），是一本专门面向教会分发的杂志，分发的教会包括灵恩派、弟兄会、长老会和美南浸信会等。此外，他们还有一本杂质叫The Generation，是一本面向年轻大学生的刊物。1980年代水流职事站也翻译了大量的倪柝声著作，大约有60多本。

徐颂赞指出：“地方教会通过书报的方式接触了大量的倪柝声潜在的欧美读者，这些人后来逐渐变成了美国地方教会最早期的美国人信徒。”

福音移民

此外，他们建立教会的方式是福音移民的方式。

徐颂赞说：“这种福音移民的方式是有意识的、统一的协商和策略，通过家庭结队的方式，这和1940年代倪柝声所支持的从萧山到江西的移民是很相似的，他们也是通过家庭结队的方式。”

1970-1973年，从洛杉矶地方教会出发移民到美国10个大城市，大约有1000人包括儿童。这些移民的人都是很互补的，有的人是做木工的，有人是做理发师的。他们所拥有的互补技能，可以让他们在当地建立社区。

此外，“1965-1970年之间，洛杉矶地方教会发生了一次大复兴，从早期的100多人变成了1000多人。这1000多人中有大量来自南加州的嬉皮士和耶稣子民（Jesus People），他们因为受到倪柝声翻译著作的影响，加入到地方教会听道并委身到教会，成为最早期福音移民的人。”

“除德州以外，整个李常受分支建立教会的方式，都是通过福音移民的方式建立当地的地方教会。这也使得地方教会从一个移民教会变成了一个跨越美国所有州的教会（300多个教会）。”

特会模式

地方教会每年都有定期的特会，并用特会定期联系各个地方教会。而通过特会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已经是多种族、多语言、跨文化的教会，而不再仅仅是一个华人教会的面貌。”

徐颂赞同时也指出：“在发展过程中，江守道与李常受也形成了不一样的地方。李常受的召会‘一年七次’特会，也会举办会议在美国以外的大洲，比如亚洲、欧洲和非洲。而江守道所带领的聚会处还是以美国为主，虽然和香港与台湾有很强的联系，但是更多以美国的东西两岸为主。”

美国召会与聚会处的宣教模式比较

召会与聚会处都已经成为了多种族、多语言、跨文化的教会。因此，他们聚会的语言也具有着多样性。召会聚会的主要语言是中文、英语、西班牙语和韩语；聚会处也有3种语言，包括中文、英文和西班牙语。

在神学上，召会以倪氏、李氏为主线，强调地方立场与属灵生命；而聚会处则以倪氏、江氏极其同工为主，强调属灵生命。特会上，召会一年七次，跨洲跨国并以美台为双中心；而聚会处则以美国东西岸为主，同时保持美港台之间的联系。

在信徒背景上，他们都通过书报和出版吸引了美国白人的倪柝声读者。不一样的是，召会的信徒和加州灵恩复兴有密切的关系。而聚会处早期是以中国移民为主，尽管有很多的美国信徒。

文化适应

“李常受在1960年代对同工的要求是，”徐颂赞说：“不能去中国城，不能吃中餐，在美国完全用英文的方式接触美国人，也不能强调自己中国的身份。他在大量会议上强调，他们到美国不是建立中国人的教会，就像在中国也不是建立美国人的教会，他们要把所有不同语言的种族人都合在一起，实现哥林多书和以弗所书的教会原则。江守道也强调，教会要包括所有的人，不管是白人、黑人还是中国人。”

这与美国华人教会形成了很大的不同。

“在美国的华人教会通常都是以华人的语言认同为边界，尽管他们也有英文事工，但是这通常是针对信徒的子女和二代设立的。而不管召会还是聚会处，他们都强调要跨越文化的界限，要把不同文化和语言的人结合在一起。如果我们去到他们的教会，会发现有很多语言的同声传译。”

不过，这也造成了一些后续的问题。

徐颂赞说：“李常受曾被国民党和CIA调查过，因为他们很难确认他的身份。一般华人就在华人教会圈内，但是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不强调这些，而且吸引很多美国人在其中，而他又是来自中国，他的精神领袖又在中国被关着。这使得安全部门对他有质疑。”

此外，1960年代洛杉矶对地方教会有很多报道，他们把地方教会和其他新兴的宗教放在一起，像韩国统一教等。在报道中也质疑他们说：一个教会没有十字架，没有名字，也没有职业的牧师，同时又有大量美国年轻人参与，因此很怀疑他们的身份。

“一方面，地方教会强调超文化原则吸引了不同种族融合一起，但另一方面文化身份表达的融合性和不清晰性，也造成了很多质疑。” 徐颂赞总结说。

根据戈登康维尔神学院的世界基督教数据库（World Christian Database, WCD）的统计，全球认同倪柝声神学，将倪柝声作为精神领袖的聚会所有1500多万人，其中南美洲有3000多处地方教会，欧洲有30多个国家有地方教会。

地方教会的跨太平洋流动状况总结

从地方教会的跨太平洋流动发展、书报宣教、福音移民、牧会模式和超文化原则等方面的分析，徐颂赞认为我们可以得到以下节结论：
1.      二战以后，美国政治与经济霸权的崛起，以及美苏冷战、美中台关系的动态，塑造了战后地缘政治格局，进而塑造了地方教会的跨太平洋流动；
2.      台海局势的不稳定，以及1970年代后台湾经济的崛起，为台美地方教会流动提供更多能量；
3.       “福音移民”策略、超文化原则，使地方教会摆脱华人离散的框架，进入多语言、多种族发展，尽管早期受到国民党和CIA的质疑；
4.      美国召会和聚会处因为神学和教会结构争论，发展出不同型态.

徐颂赞在讲座的最后总结道：“二战以后，地方教会能够从中国大陆移动到美国，这与美国政治和经济环境是息息相关的。特别是以美国为中心的经济霸权的崛起，而英国的相对衰落。倪柝声本来的愿望是想要去英国，但由于二战后的局势使得很多同工移动到美国。”

他也表示未来他将继续对地方教会这一案例进行研究，并将研究集中在三个方面：绘制地方教会运动在中国、美国的谱系和流动；地方教会运动与美国福音派灵恩复兴的神学互动；地方教会与社区生活：超文化原则与跨种族社区生活融合。